一地鸡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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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着开始小声哭起来。听了老婆的话,小林也感到后背冷飕飕的。妈的,原来印度家庭没安好心。可这事又摆不上桌面,不好找人理论。但小林心里像吃了马粪一样感到龌龊。事情龌龊在于:老婆哭后,小林安慰一番,第二天孩子照样得去给人家当“陪读”;在好的幼儿园当陪读,也比在差的幼儿园胡混强啊!就像蹭人家小姨子的班车,也比挤公共汽车强一样。当天夜里,老婆孩子入睡,小林第一次流下了泪,还在漆黑的夜里扇了自己一耳光:
“你怎么这么没本事,你怎么这么不会混!”
但他扇的声音不大,怕把老婆弄醒。
六
今年大白菜丰收。
小林站在市民排起的长队里,嘴里哈着寒气,开始购买冬贮大白菜。大家一人手里捏着一个纸片。天冷了,有人头上已经扣上了棉帽子。大家排队时间一长,相互混熟了,前边一个中年人让给小林一支烟,两人燃着,说些闲话。一到购买冬贮大白菜,小林的心情是焦急又矛盾。看着别人用自行车、三轮车、大筐往家里弄大白菜,留下一路菜帮子,他很焦急;生怕大白菜一下卖完,他落了空,冬天里没有菜吃。等到挤到人群里去买,他心里又觉得是上当。年年买大白菜,年年上当。买上几十棵便宜菜,不够伺候它的,天天得摆、晾、翻,天天夜里得收到一起码着。这样晾好,白菜已经脱了几层皮。一开始是舍不得吃,宁肯再到外面买;等到舍得吃,白菜已经开始发干、萎缩,一个个变成了小棍棍,一层层揭下去,就剩一个小白菜心,弄不好还冻了,煮出一股酸味。每到第二年春天,面对着剩下的几根小棍棍,小林和小林老婆都发誓,等秋天再不买大白菜。可一到秋天,看着一堆堆白菜那么便宜,政府在里边有补贴,别人家一车一车推,自己不买又感到吃亏。这种矛盾焦急心理,小林感到是一种折磨,其心理损耗远远超过了白菜的价值。所以今年一到秋天小林便下定决心:坚决不买大白菜。与老婆商量,老婆也同意,说把冬贮菜的亏烂刨下去,也不见得便宜到哪里去。于是他们今年真没有买大白菜。但这样仅坚持了三天,小林又扣了棉帽子排到买冬贮菜的行列。这并不是今年小林的意志不坚强,而是今年北京大白菜过剩,单位号召大家买“爱国菜”,谁买了“爱国菜”可以到单位报销。这样,不买白不买,小林和小林老婆马上又改变了最初的决定,决定马上去买“爱国菜”,而且单位能报销多少,就买多少。小林单位可以报销三百斤,小林老婆单位可以报销二百斤,于是两人决定买五百斤。这比往年自己决定买大白菜的量还多。小林专门借了办公室副处长老何家的三轮车。小林说:
“原来说不买大白菜了,谁知单位又要报销,逼着你非再麻烦一次!”
由于这麻烦是报销引起的而不是自己决定的,所以小林一边排队买菜,一边又感到委屈,叹了一口气,用脚踢了踢“爱国菜”,漫不经心地看前边称菜。但小林很快又克服了漫不经心。因大家买菜都不花钱,竞争都挺激烈,生怕排到自己“爱国菜”脱销,眼珠子瞪得都挺大。小林也不由紧张起来,将棉帽子的帽翅卷了起来,露出耳朵。
五百斤大白菜买回家,家里便充满了大白菜的气味。小林心情不好。但由于这大白菜不花钱,老婆的积极性倒挺高,在那里晾晒。不过结果小林仍然知道,无非变成七八十个小棍棍。看着它堆积那么高,一个冬天要吃掉它,也叫人倒胃口。不过老婆心情开朗,小林也跟着心情好起来,家里气氛倒是比以前轻松。大白菜拉回家的第二天,小林老家又来了人,一共来了六个,小林心里一阵紧张,小林老婆的脸也变了颜色。不过这六个客人并没有吃饭,坐了一会就走了,说是去东北出差。小林才放下心来。小林老婆脸上的颜色也转了过来,送客人时显得很热情,弄得大家都很满意。
这天,小林下班早,到菜市场去转。先买了一堆柿子椒,又用粮票换了二斤鸡蛋(保姆走后,粮票宽裕许多,可以腾出些粮票换鸡蛋),正准备回家,突然看到市场上新添了一个卖安徽板鸭的个体食品车,许多人站队在那里买。小林过去看了看,鸭子太贵,四块多一斤;但鸭杂便宜,才三块钱一斤。小林女儿爱吃动物杂碎,小林就也排到了队伍中,准备买半斤鸭杂。摊主有两个人,一个操安徽口音的在剁鸭子,另一个老板模样的人在收钱。可等排到小林,小林要把钱交给老板时,老板看他一眼,两人眼睛一对,禁不住都叫道:
“小林!”
“小李白!”
两人都丢下鸭杂和钱,笑着搂抱到一起。
这个“小李白”是小林的大学同学,当年在学校时,两人关系很好,都喜欢写诗,一块加入了学校的文学社。那时大家都讲奋斗,一股子开天辟地的劲头。“小李白”很有才,又勤奋,平均一天写三首诗,诗在一些报刊还发表过,豪放洒脱,上下几千年,秦皇汉武,唐宗宋祖,都不在话下,人称“小李白”,惹得许多女同学追他。毕业以后,大家烟消云散。“小李白”也分到一个国家机关。后来听说他坐不了办公室,自己辞职跑到一个公司去了,现在怎么又卖起了板鸭?“小李白”见到小林,生意也不做了,一切交给剁鸭子的安徽人,拉小林到旁边树下聊天。两人抽着烟,小林问:
“你不是在公司吗?怎么又卖起了板鸭?”
“小李白”一笑:
“妈拉个×,公司倒闭了,就当上了个体户,卖起了板鸭!不过卖板鸭也不错,跟自己开公司差不多,一天也弄个百儿八十的!”
小林吓了一跳,又问:
“你还写诗吗?”
“小李白”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:
“狗屁!那是年轻时不懂事!诗是什么,诗是搔首弄姿混扯淡!如果现在还写诗,不得饿死!混呗,你结婚了吗?”
小林说:
“孩子都三岁了!”
“小李白”拍了一巴掌:
“看,还说写诗,写姥姥!我可算看透了,不要异想天开,不要总想着出人头地,就在人堆里混,什么都不想,最舒服,你说呢?”
小林深有同感,于是点点头。又问:
“你有孩子吗?”
“小李白”伸出了三个手指头。小林吃了一惊:
“你敢不计划生育?”
“小李白”一笑:
“结了三个,离了三个,现在又结了一个。结一个下一个果,离婚人家不要孩子,我可不就落了三个!不卖鸭子成吗?家里五六张嘴等着吃食哩!”
小林也一笑,觉得“小李白”到底是“小李白”,诗虽然不写了,但那股洒脱劲儿还没褪下。两人又谈了半天,天快黑了,“小李白”突然想起什么,照小林肩上拍了一掌:
“有了!”
小林吓了一跳:
“什么有了?”
“小李白”说:
“我得出去十来天,去外地弄鸭子,这里没人收账,我正愁找不到人,你以后每天下班,来替我收收账算了!”
小林忙摆手:
“别,别,我还得上班,再说,我也不会卖鸭子!”
“小李白”说:
“我知道你是爱那个面子!你还是天真幼稚,现在普天下谁还要面子?要面子一股子穷酸,不要面子享荣华富贵。就你小林清高?看你的穿戴神情,也是改不掉的穷酸受罪模样。你下班来替我收账,帮我十天,我每天给你二十块钱!”
然后,不由分说,将一个大鸭子塞到小林手里,把小林推走了。
小林边摇头边笑,提着鸭子回到家,老婆正不高兴他这么晚才回来,孩子也没准时接;又看他手里提鸭子,以为是花钱买的,叫道:
�
�你成贵族了,吃这么大的鸭子!”
小林将鸭子扔到饭桌上,瞪了老婆一眼:
“人家送的!”
小林老婆吃了一惊:
“你当官了?也有人给你送东西!”
小林便将菜市场的巧遇原原本本给老婆说了。最后把“小李白”让他看鸭子收账的事也说了。没想到老婆一听这事倒高兴,同意他去卖鸭子,说:
“一天两个小时,也不耽误上班,两个小时给你二十块钱,比给资本家端盘子挣得还多,怎么不可以!从明天起孩子我接,你卖鸭子吧,这事你能干得下来!”
小林倒在床上,手扣住后脑勺说:
“干是干得下来,只是面子上挂不住,卖鸭子!”
小林老婆说:
“管他呢!讲面子不是穷了这么多年?你又不找老婆,我不怕你丢面子,你还怕什么!”
于是,从第二天起,小林每天下午下班,就坐在板鸭车后边卖鸭子收款。一开始还真有些不好意思,穿上白围裙,就不敢抬眼睛,不敢看买鸭子的是谁,生怕碰到熟人。回家一身鸭子味,赶紧洗澡。可干了两天,每天能捏两张人民币,眼睛、脸就敢抬了,碰到熟人也不怕了。回来澡也不洗了。习惯了就自然了。小林感到就好像当娼妓,头一次接客总是害怕、害臊,时间一长,态度就大方了,接谁都一样。这时小林觉得长期这样卖鸭子也不错。每月可多六百元的收入,一年下来不就富了?可惜“小李白”只出去十天,十天回来,小林就干不成了。如果自己早一点见到“小李白”就好了。
鸭子卖到第九天,这天小林正在车后卖鸭子,又碰到一个熟人。本来现在小林已经不怕熟人了,但这个熟人不同别的熟人,小林还是有些害怕,他是小林办公室的处长老关。老关家住别处,本来不逛这个菜市场,怎么他今天逛到这里来了?当老关看到板鸭车后坐的是自己的部下,吃惊得眼睛瞪得溜圆。小林也感到不好意思。小林第二天上班,就准备老关找他谈话。果然,老关找他单独“通气”。不过这时小林一点不怕老关,大家都在社会上混,又不是在单位卖鸭子,下班挣个零钱有什么不可以?有钱到底过得愉快,九天挣了一百八,给老婆添了一件风衣,给女儿买了一个五斤重的大哈密瓜,大家都喜笑颜开。这与面子、与挨领导两句批评相比,面子和批评实在不算什么。当然小林在单位混了这么多年,已不像刚来单位时那么天真,尽说大实话;在单位就要真真假假,真亦假来假亦真,说假话者升官发财,说真话倒霉受罚。于是在老关要求他解释昨天的事时,小林故作天真地一笑,说卖板鸭的是他的同学,他觉得好玩,就穿上同学的围裙坐那里试了一试,喊了两嗓子,纯粹是闹着玩,正好被领导碰上,他并没有真的卖鸭子,给单位丢名誉。老关听到情况是这样,就松了一口气。说:
“我说呢,堂堂一个国家干部,你也不至于卖鸭子!既然是闹着玩,这事就算了,以后别这么闹就是了!”
小林忙答应一声,两人便分了手。等老关走远,小林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,怎么不至于卖鸭子,老子就是卖了九天鸭子!可惜今天是最后一天了。如果能长期这样,我这个鸭子还真要长期卖下去。
可惜,这天下午,“小李白”准时从外地回来了,小林就告别了板鸭车。临别时“小李白”把最后二十块钱交给小林,交代他以后想吃鸭子就来拿;以后他到外地去弄鸭子,还请他来看摊。小林这时一点也没不好意思,声音很大地答应:
“以后需要我帮忙,你尽管言声!”
七
孩子上幼儿园已经三个月了。小林或小林老婆每天接送。平心而论,孩子上幼儿园以后,家务比以前多了,家里没有保姆,刷碗、擦地、洗衣洗单子,都要自己动手;孩子每天清早送、晚上接,都要准时;不像过去家里有保姆担着,回去得早晚没关系。家务虽然重了,但因为家里没有保姆,孩子一天不在家,让人心理上轻松许多;孩子接回来,关起门也是自己一家人,没有外人。保姆一走,每月省下一百多元钱,扣除孩子的入托费,还剩五六十,经济上也显得宽裕了,老婆也舍得吃了,时不时买根香肠,有时还买只烧鸡。两人在一起讨论起来,都说没有保姆好处多,接着说了用保姆的一连串毛病。但现在人家已经走了,两人还边啃烧鸡边声讨人家,未免显得有些小气。不说她也罢。以后两人说保姆少了。
孩子入托好是好,但小林和小林老婆一直有一个心理问题,还没有解决。因为孩子入托是沾了印度家庭的光,是为了给人家孩子当陪读。清早一送孩子,晚上一接孩子,就想起这档子事,让人心理上不愉快。接送过程中,常碰到印度女人或她的丈夫,招呼还是要打,但打过招呼就有一种羞愧和不自然。不过孩子不懂事,有时从幼儿园出来,还和印度女人的孩子拉着手,玩得很愉快。但什么事情都有一个过程,时间一长,小林和小林老婆就把这事看得轻了。有时又一想,什么陪读不陪读,只要能进幼儿园,只要孩子愉快就行了。就好像帮人家卖鸭子,面子是不好看,领导也批评,但二百块钱总是到手了。只是有时见了印度家的人依然愤怒,愤怒起来心里要骂一句:
“帮我联系幼儿园,我也不承你的情!”
孩子在幼儿园也有一个习惯过程。开始几天,孩子哭着不去。送时哭,接时也哭。这是年幼不懂事,大人只要坚持下来,孩子也没办法。坚持一段孩子就习惯了。等孩子熟悉了新的环境,老师、别的孩子,她都认识了,于是也就不哭了。小林有时觉得那么小的孩子,在无奈中也会渐渐适应环境,想起来有些心酸。可老放在身边怎么成,她就不长大了吗?长大混世界,不更得适应?于是也就不把这辛酸放到心上。
这时有了世界杯足球赛,小林前几年爱看足球,看得脸红心跳,觉得过瘾,世界级的明星,都能说出口。那时觉得人生的一大目的就是看足球,世界杯四年一次,人生才有几个四年?但后来参加工作、结婚以后,足球就渐渐不看了。看它有什么用?人家球踢得再好,也不解决小林身边任何问题。小林的问题是房子、孩子、蜂窝煤和保姆、老家来人。所以对热闹的世界杯充耳不闻。现在孩子入了幼儿园,小林心里轻松一些,看到今天晚上要决赛,也禁不住心里痒痒起来;由于转播是半夜,他想跟老婆通融通融,半夜起来看一次转播。于是下班接孩子回来,猛干家务。老婆看他有些反常,问他有什么事,他就腆着脸把这事说了,并说今天晚上上场的有马拉多纳。谁知老婆仍是那么不通情达理,她的思路仍没有转过弯来,竟将围裙摔到桌子上:
“家里蜂窝煤都没有了,你还要半夜起来看足球,还是累得轻!你要能让马拉多纳给咱家拉蜂窝煤,我就让你半夜起来看他!”
小林一阵扫兴,连忙摆手:
“算了,算了,你别说了,我不看了,明天我去拉蜂窝煤不就行了!”
于是也不再干家务,坐在床前犯傻,像老婆有时在单位不顺心回到家坐床边犯傻的样子。这天夜里,小林一夜没睡着。老婆半夜醒来,见小林仍睁眼在那里犯傻,倒有些害怕,说:
“你要真想看,你看去吧!明天不误拉蜂窝煤就行了!”
这时小林一点兴致都没有了,一点不承老婆的情,厌恶地说:
“我说看了?不看足球,还不让我想想事情了!”
第二天早起,小林就请了一上午假,去拉蜂窝煤。拉完蜂窝煤下午到单位,新来的大学生便来征求他对昨晚足球的意见。小林恶狠狠地说:
“一个鸡巴足球,有什么看的!我从来不看足球!”
接着就自己去翻报纸。倒把大学生吓了一跳。晚上下班回来,老婆见他�
�在闹情绪,蜂窝煤也拉来了,倒觉得有点对不住他,自己忙里忙外弄孩子,还看着他的脸色说话。这倒叫小林有些过意不去,心里的恶气才稍稍出了一些。
这天晚上,小林和小林老婆正准备吃饭,查水表的瘸腿老头来了。本来今天不该查水表,但查水表的老头来了,就不敢不让他查。小林和小林老婆停止弄饭,让他查。这次老头除了拿着关水的扳手,身上还背着一个大背包,背包似乎还很重,累得老头一脸的汗。小林看着大背包,心里吓了一跳,不知老头又要搞什么名堂。果然,老头查完水表,又理所当然地坐到了小林家的床上。小林站在他跟前,不知他想说年轻时喂马,还是继续说上次偷水的事。但老头这两件事都没有说,而是突然笑嘻嘻的,对小林说:
“小林,我得求你一件事!”
小林吃了一惊,说:
“大爷,您说哪儿去了,都是我有事求您,您哪里会有事求我?”
老头说:
“这次真有事求你。你不是在某部某局某处工作吗?”
小林点点头。
老头说:
“某省某地区某县的一件批文,是不是压在你们处里?”
小林想了想,想起似乎是有这么一个批文,压在处里,似乎是压在女小彭手上;女小彭这些天忙着去日坛公园学气功,就把这事给压下了。于是说:
“好像是有这件事!”
老头拍着巴掌说:
“这就对了!某省某县是我的老家呀!老家为这件事着急得不得了,县长书记都来了,找到我,让我想办法!”
小林吃一惊,县长书记进京,竟要求到一个查水表的老头身上?但又想起他年轻时曾给大领导喂过马,于是就想通了。
老头继续说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