哦,香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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哦,香雪 Page 7

by Tie Ning


  达师傅又翻一次身,眼前又出现一个莫雨:机关卫生室的鲁大夫。那次他也被抽到会上服过务。别小看鲁大夫,他不只懂得打针开药,从他那儿传出来的趣闻真不在少数……

  达师傅不断翻着身,眼前不断出现着莫雨。他愿意凭自己这双老眼,不动声色地认出莫雨,又不动声色地把汇款单悄悄塞给他(或她)。就像当年搞地下工作那样,他的任务是传递,临走连个眼神都不须留下。那时莫雨会感激他,因为他也一直在感激着莫雨。

  第二天一上班,达师傅心中的莫雨一个也没出现,主管文物的副局长史正斌却破例来到传达室。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靠在窗台上的信件说:“达师傅,今天的信好像比昨天来得早呵。”

  “那是昨天的。今天的还没到,得九点钟。”

  “下午呢?下午几点到?”史副局长又问。

  “四点半。”

  史副局长走了,达师傅觉得他出门时分明又扫了一眼那只带锁的抽屉。难道他发现了什么?发现了达师傅把通常都靠在窗台上的东西锁进了抽屉?如果那样,在史副局长眼里,达师傅岂不成了莫雨?

  达师傅不是莫雨,也从来没有充当莫雨式人物的打算。家里小儿子正待业,准备接达师傅的班呢。如果领导真盯住你的抽屉,那就是对你的怀疑,七怀疑八怀疑,就可能把儿子的饭碗葬送。想到这些,达师傅还是从腰里拽出了开抽屉的钥匙。

  九点钟,当天的信、报到达之后,传达室门口挂出了人们熟悉的那块小黑板。在几个领挂号、汇款的人名中,也排列着莫雨。

  五十九天过去了,小黑板上的名字更换了五十九遍,只有莫雨的名字凝结在那里。莫雨的汇款单也依旧矗立在达师傅的玻璃窗上,六月的太阳已经把它烘烤得又焦又黄。

  传达室本是人们过路留步的小天地,但在这五十九天里,传达室突然变得冷清起来。常找达师傅“杀”两盘的研究室主任不来了;那头发剪得短短的、最爱跑传达室的打字员孔令兰也有意无意地躲着达师傅。她生活里本来是少不了达师傅的:她正在恋爱。达师傅只好把那一只只沉甸甸的信封送到二楼。心照不宣,孔令兰抱歉地笑笑,达师傅也自不去计较。

  整整五十九天,好些人路过传达室时都尽量做到目不斜视,达师傅那面窗子仿佛成了让人惊恐的暗堡。只有那几位局长显得光明正大,他们不仅毫无畏惧地从那张小纸片跟前经过,还常常对坐在门内的达师傅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。这使得达师傅老是回忆起当交通员的那些时间,好像他们是来找他对暗号的。

  他们站在窗外应该说:“芝麻大饼。”他就要对答如流地回应:“油条火烧。”

  他们说:“柜上想进十匹杭罗。”他应该回答:“没有杭罗,只有香云纱。”

  他们说:“哈德门卖几毛?”他应该说:“没有哈德门,有老刀。”

  但整整五十九天,没有人和他对暗号,窗外也没有出现过达师傅想象中的眼神。那几位局长在达师傅眼里,似乎成了想冒名顶替的假同志。达师傅想好的接头暗号,只好一遍又一遍在心里更换着。

  五十九天中间,史正斌来传达室次数最多。来者不善,善者不来。每次史正斌一进门,达师傅都是先拧开半导体,然后就开始不停地转换电台。吱吱啦啦的噪音弄得史正斌几次欲言又止,只好讪讪地退出传达室。达师傅暗笑:找电台,就是不给你开口的机会。报上虽然没点你的名,可那次事儿你也在场。没点你,是因为你掺和得不深,是念你年轻。可你想从我这儿打开缺口,和我研究谁是莫雨,那是妄想。

  接头就是要等待。一想起该来接头的那个人,达师傅就禁不住抬眼看看日历。日月如梭,明天,是汇款单抵达文化局两个月整。汇款单上写得明白,两个月不取款,邮局就要退回寄款人。

  一想起明天,达师傅忽然一阵焦躁不安。他关掉半导体,长久地注视起窗台上那张小纸片。他抱歉地瞧着它,懊悔两个月来自己对它的疏远、畏惧和冷落。

  ……

  第二天早晨八点钟,当人们陆续走进文化局大门时,几乎同时发现传达室的玻璃窗忽然变得敞亮起来。敏感的人立刻意识到,是那张焦黄的小纸片不翼而飞的缘故。一方薄纸的消失,使大家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,又不约而同地凑近传达室门口,就像同时听到了解除戒严的命令,就像逾越了一道不宽不窄的深沟……就像什么?每个人还有自己的感觉。现在人们最关心的一件事是找到达师傅,问清是谁认领了汇款单。

  短头发的孔令兰眼最尖,她像获得解放一样冲人们喊着:“门锁着哪!”

  “这个老达,我还想我他杀一盘哪!”研究室主任也开始兴奋起来。

  “老达?我知道,回家给老伴儿买煤饼去了。”这是鲁大夫,眼镜片朝大伙儿一闪一闪。

  “达师傅怎么会上班时间买煤饼?”史副局长原来也掺杂在人群里。

  史副局长的出现好像扫了大伙的兴。人们正要离去,达师傅出现了,他蹬着一辆平板三轮进了大门。但车上装的不是煤饼,是一车墩布,擦地板用的墩布。他把车停在传达室门口,看看众人,立刻明白了大伙围在这里的意图。他跨下车座,不慌不忙地掏出一块灰不溜秋的小毛巾擦着汗,只等人们发问了。

  “达师傅,汇款单有人取走了?”还是史副局长先开口,他一字一板地问道。

  “不错,领走了。”

  “那,莫雨……”

  “莫雨就是我,我就是莫雨。”达师傅说完,靠在身后毛茸茸的墩布上。

  人群一阵骚动,各种眼光纷纷落在达师傅身上。史正斌也久久盯住达师傅,但谁也没有觉察到他眼光的异常。

  当人们散尽后,史副局长才又悄悄问达师傅:“这么说,信是你写的?”

  “不是我写的,我怎么敢作主领钱,还敢作主买墩布?各办公室的墩布都用秃了,也该换换了。”

  “那……信是你写的?”史副局长强调了“是”字。

  “你怎么还不信,看我文化浅是不是?不客气说,当年教我文化的那个排长,现今在中央当部长。”

  “是你写的,可那信的笔体……”

  “你见过?写给报社的信,莫非也会落到你手里?那可真成了大怪事儿。”

  达师傅从车上抽出一把墩布塞进史副局长手里。史正斌没再说话,接过新墩布,向办公楼走去。本来,这些天他最忌讳人们说笔体。

  一千九百八十三年十月,几位老局长离职另作安排,史正斌被任命为S市文化局正局长。每逢他路过传达室,都不自主朝窗户看一眼,仿佛那张焦黄的小纸片还摆在那里。上任以来,他总想再找达师傅深谈一次,但总是被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耽误。他找他谈话,是想就势向他说明,写信人不是达师傅,是……是谁?他又觉得已经失去了在全局披露那次事件真相的必要,他现在是局长。

  勇士身上常常存在着懦夫的弱点。史正斌不相信这个不能称为逻辑的逻辑,可每天路过传达室的窗口时,他心中还是常常泛起这个不伦不类的逻辑。

 

 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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