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地鸡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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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
家里来了客人。小林晚上下班回来,一进楼道,就知道家里来了客人。因为他家的门大开着,里边传出外地老家人的咳嗽声。等小林回到家,果然,里间床上正坐着两个皮肤晒得焦黑、头上暴着青筋的老家人,脚边放着几个七十年代的帆布包,提包上还印着毛主席语录。两个人正在不住地抽烟,咳嗽,毫不犹豫地将烟灰和痰弹吐了一地。小林的小女儿也被烟呛得不住地咳嗽,在烟雾里乱跑。小林本来今天心情不错,办公室新到处长老关,别看平时一脸严肃,原来对人却没坏心眼,季度评奖,给小林评了个头奖,多发给他五十块钱。虽然五十块钱不算什么,但多五十总比少五十强,拿回来总能买老婆个高兴。谁知兴冲冲回家,老婆还没下班,家里却来了两个老家人。小林像被兜头浇了一桶凉水,一天的好兴致,立即跑得无影无踪。本来老家来人应该高兴,多年不见的乡亲,见了叙叙旧也没什么不可,但老家经常来人,就高兴叙旧不起来,反过来倒成了一种负担。家里来人不得招待?招待一次就得几十块钱。经常来人,家庭就受不了。老家来人和别的同学朋友来还不一样,别看老家来的人焦黑、头上暴着青筋,是农村人,但农村人比城里人礼还多,同学朋友招待不好人家可以原谅,这些农村人招待不好他反倒不高兴,回到老家说你。他们认为你在北京,来到北京理应该你招待,全不知小林在北京也是社会的最低层,也整天清早排队买豆腐,只是客人来了,才多加两个菜。有时小林看老家人那故作傲慢的样子,不禁又好气又好笑:你们在家才吃什么!老家人来,如果单是吃一顿饭,还好应付,往往吃过饭,他们还要交代许多事让小林办。搞物资、搞化肥、买汽车、打官司,走时还让小林给买火车票。小林哪里有那么强的办事能力!自己老婆的工作都办不了,送礼人家都不收,还能给别人打官司、买汽车?买火车票小林照样得去北京站排队。一开始小林爱面子,总觉得如说自己什么都不能办,也让家乡人看不起,就答应试一试,但往往试一试也是白试,虽然有些同学分到了不同的单位,但都是刚到单位不久,还没到掌权的地步,哪里办得成?免不了回头还是尴尬。后来渐渐学聪明了,学会了说“不,这事我办不了!”当然说这话人家会看不起,但看不起是早晚的事,早看不起倒可以省下麻烦。但老家仍是源源不断来人,来了起码吃你一顿饭。问题的复杂性还在于,小林老婆是城市人,城市到底比农村关系简单,来的人很少。人家家老不来人,自己家老来人,来了就要吃饭,农村人又不讲究,到处弹烟灰吐痰,也让小林不好意思。按说小林老婆在这方面还算开通,一开始来人不说什么,后来多了,成了常事,成了日常工作,人家就受不了,来了客人就脸色不好,也不去买菜,也不去下厨房。小林虽然怪老婆不给自己面子,但人家生气得也有道理,两人如倒个个儿,小林也会不高兴。于是除了责备妻子,也怪自己老家不争气,捎带自己让人也看不起。老家如同一个大尾巴,时不时要掀开让人看看羞处,让人不忘记你仍是一个农村人。对门印度女人就说过,看他们家那土样,一家子农村人。弄得小林老婆很不高兴。所以小林时常提心吊胆,一到下班,就担心今天老家是否来人了?有时在家里坐,一听院子里有人说外地口音,他就心惊胆战,忙跑到阳台上看,看这外地口音是否进了自己的门洞,如不是进这门洞,才松一口气。虽然小林不盼望自己老家来人,却盼望老婆那边来人。那边如也来人,小林故意热情些,也可抵消一些自己这边来人,让老婆心里平衡一些,但人家来人少,让小林时刻亏着心。老家的父母也不懂小林心情,觉得自己儿子在北京,是个可炫耀的事情,时常说:“我儿子在北京,你们找他去!”人家来了,小林就不能不热情。后来时间长了,小林发觉你越热情,来的人越多,小林学聪明了,就不再热情。不热情怠慢人家,人家就不高兴,回去说你忘本。但忘本也就忘本,这个本有什么可留恋的!小林也给自己父母写信,说我这里也很忙,经济很难,以后不要图你们面子好看,故意往这里介绍人。信写好以后,小林还故意让老婆看了看,老婆没领他这个情,照地下吐了一口唾沫:
“早知道你家是这样,当初我就不会嫁你!”
小林马上火了,指着老婆说:
“当初我也把家庭情况向你说了,你说不在乎,照你这么说,好像我欺骗你!”
但斗气归斗气,家里还是照常来人。因人照常来,久而久之小林老婆也习惯了,习惯了就自然了。无非是脸色不高兴。这就使小林很满意。小林也自觉,客人来了,吃饭只加两个大路菜,无非是一条鱼,或一只鸡,没有酒水。老家人不满意,只好让他不满意,总比让老婆不满意要好。
但今天来的两个客人,使小林觉得只加两个菜绝对说不过去。这两个人一个老头子,一个年轻人,一开始小林没有认出来,上去问他们是哪个村的,听那老头子一说话,小林认出来了,是自己小学时的老师。这老师姓杜,小林上小学时,跟他学了五年,杜老师既教数学,又教语文。一年冬天小林捣蛋,上自习跑出去玩冰,冰炸了,小林掉到了冰窟窿里。被救上来,老师也没吵他,还忙将湿衣裳给他脱下来,将自己的大棉袄给他披上。这样的老师,十几年没见,现在到了自己门上,如何使小林不激动?小林上去握住他的手:
“老师!”
老师见他激动,也激动起来,拉住小林说:
“小林!街上遇到你,肯定我认不出来!”
又忙把年轻人向他介绍,说是自己的儿子。
大家激动过,小林问老师来北京的意思。老师把意思一说,小林又有些胆战心惊,原来老师得了肺气肿,到底发展没发展成肺癌,老家医院水平低,诊断不出来,这时老师想起他培养的学生,还就数小林混得高,混到了北京,于是带儿子来投奔他,想让他找个医院给确诊确诊。如果是癌症,最好能住院治疗;如果不是癌症是肺气肿,也望能做一下手术。小林一边说:
“咱慢慢商量,咱慢慢商量!”
一边转动脑筋。可北京哪里有他熟悉的医院?这时门开了,小林老婆下班回来。小林一看表,已是晚上七点半。小林见了老婆又是一番胆战心惊,一边看老婆的脸色,一边向老婆介绍,这是自己的老师和老师的儿子,这是自己的爱人。老婆见又来了一屋人,屋里烟气冲天,痰迹遍地,当然不会有好脸色,只是点点头,就进了厨房。一会儿,厨房就传来吵声,老婆在责备保姆,都七点半了,怎么还没给孩子弄饭?小林知道那责备声是冲着自己,也怪自己大意,只顾跟老师聊天,忘了交代保姆先给孩子弄饭。何况来了两个客人,加上小林、小林老婆、保姆、孩子,一下成了六口人,这饭还没准备呢。于是就让老师先坐着,自己去厨房给老婆解释。解释之前,他先掏出今天单位发的五十块钱,作为晋见礼;然后又解释说,实在没办法,这是自己小学时的老师,不同别人,好歹给弄顿饭,招待过去就完。谁知老婆一把将五张人民币打飞了,说:
“去你妈的,谁没有老师!我孩子还没吃饭,哪里管得上老师了!”
小林拉她:
“你小声点,让人听见!”
小林老婆更大声说:
“听见怎么了,三天两头来人,我这里不是旅馆!再这样下去,我实在受不了了!”
就坐在厨房的水池上落泪。
小林怒火一股股往头上冲。但现在生气也不是办法,客人还在里间坐着,只好先退出来,又去陪老师。但看老师的样子,已经听见了他们的争吵。老师到底有文化,不比别的老家人,招待不好故意傲慢,马上大声说:
“小林你不必忙,
俺已经在外面吃过饭了,俺住在劲松地下旅馆,也就是来看看你,给你带了点老家土产,喝了这杯水,俺就该走了,晚了怕坐不上车!”
接着拉开了帆布提包,让儿子把两桶香油送到了厨房。
小林感到心中更加不忍。他知道老师肯定没有吃饭,只是怕他为难,故意说这话给他老婆听。也许是两桶香油起了作用,也许是老婆觉悟过来,饭到底还是做了,做得还不错,四个菜,把孩子吃的虾仁都炒了一盘。好歹吃完饭,小林将老师和他儿子送出门。路上老师一个劲儿地说:
“我一来,给你添了麻烦。本来我不想来,可你师母老劝我来看看你,就来了!”
小林看着老师的满头白发,蹒跚的步子,脸上皱褶里都是土,自己也没有让他在家洗洗脸,心里不禁一阵辛酸,说:
“老师身体有病,该来北京看看。我先给你们找个便宜旅馆住下,明天我就去给老师找医院!”
老头子忙用手止住小林:
“你忙你的,我还有办法!”
接着摘下帽子,从里边拿出一张纸条:
“来时怕找不到你,我找了县教育局李科长。李科长有一同学,在某大机关当司长,看,都给我写了信!我投奔他,他那么大的干部,肯定有办法!”
老师话说到这里,小林就不再坚持。因让他找医院,他也肯定找不出什么好医院,是瞎耽误老师的时间,还不如让人家去找司长。于是就只好将老师和他儿子送到公共汽车上,和他们再见。看着公共汽车开远,老师还在车上微笑着向他挥手,车猛地一停一开,老头子身子前后乱晃,仍不忘向他挥手,小林的泪刷刷地涌了出来。自己小时上学,老师不就是这么笑?等公共汽车开得看不见了,小林一个人往回走,这时感到身上沉重极了,像有座山在身上背着,走不了几步,随时都有被压垮的危险。
第二天上班,小林在办公室看报纸,看到一篇悼念文章,悼念一位已经死去好多年的大人物,说大人物生前如何尊师爱教,曾把他过去少年时代仅存的两个老师接到北京,住在最好的地方,逛了整个北京。小林本来对这位死去的大人物印象不错,现在也禁不住骂道:
“谁不想尊师重教?我也想让老师住最好的地方,逛整个北京,可得有这条件!”
就把这张报纸扔到了废纸篓里。
四
孩子病了。流鼻涕,咳嗽。老婆说:
“你老师有肺气肿,上次他来咱们家一次,是不是把孩子给传染上了?”
孩子有病,小林也很着急。孩子一病,和不病时大不一样,小林和小林老婆,起码得一个人请假在家照顾。这时单靠保姆是不行的。但老婆胡乱联系,又责备他的老师,使小林心里很愤怒。上次老师走后,小林两天没理老婆,怪她破坏他的情感,当着老师的面让他下不来台。人家吃了你一顿饭,却给你提来两桶香油,两桶香油有十斤,现在北京自由市场一斤香油卖八块,十斤就是八十多块,你一顿饭值八十吗?两天来吃着老师的香油,老婆也面有愧色,也觉自己做得太过分。但现在孩子病了,她有气无处撒,又想反攻倒算,拿小林的老师做码子,小林就有些不客气,说:
“孩子有病,还是先检查。如检查出不是肺气肿传染,你提前这么责备人家,不就不道德了吗?”
于是两人都请假,带孩子去医院检查。但检查是好检查的?说来说去还是一个字:钱。现在给孩子看一次病,出手就要二三十;不该化验的化验,不该开的药乱开。小林觉得,别人不诚实可以,连医生都这么不诚实了,这还叫人怎么活?一次孩子拉稀,看下来硬是要了七十五。小林老婆又好气又好笑,抖着双手向小林说:
“一泡屎值七十五?”
每次给孩子看完病,小林和小林老婆都觉得是来上当。但孩子一病,这个当你还非上不可。你别无选择。譬如现在,路上孩子又有些发烧,温度还挺高,这时两人都忘记了相互指责,忘记了是去上当,精力都集中到孩子身上,于是加快步伐挤车去医院。到医院一检查,原来也无非是感冒。但拿着药单子到药房窗口一划价:四十五块五毛八。
小林老婆抖着单子说:“看,又宰人了吧!你说,这药还拿不拿!”
小林没“说”,也没理她。刚才小林有些着急,小孩发烧那么高,不知出了什么问题,不知是不是老师给传染了,现在诊断出是感冒,小林就放了心。放心以后,小林又开始愤怒:刚才你断定是我的老师传染,现在经过医院诊断,不成感冒了?小林本想跟她先理论理论这事,再说宰人不宰人的事,但看到药房前边排队的人很多,来往的人也很多,这个场合理论不对,就没有理她,只是没好气地向老婆说:
“怕宰人就别来呀,人家谁请你非拿药不可了?”
老婆马上抱起孩子:
“照这么说,我就真不拿药了!”
抱起孩子就走。看着老婆赌气不拿药,小林倒着了急。他知道老婆的脾气,赌上气九头牛拉不回来。赌气不拿药,回家孩子怎么办?忙又撵出去,拦住老婆:
“哎,哎,这事你还能真赌气呀,把药单子给我!”
谁知老婆这次不是赌气,她看着小林说:
“这药不拿了,不就是感冒吗?上次我感冒从单位拿的药还没吃完,让她吃点不就行了?大不了就是‘先锋’、‘冲剂’、退烧片之类,再花钱不也是这个!”
小林说:
“那是大人药,大人小孩不一样!”
小林老婆说:
“怎么不一样,少吃一点就是了。这事你别管,不花四十五块,我也能让孩子三天好了。药吃完我再到单位要!”
小林觉得老婆说的也有道理。他用手摸了摸女儿的头,不知是孩子刚刚睡醒的缘故,还是嗅到了医院的味道,烧突然又退了下去。眼睛也有神了,指着医院对面的“哈密瓜”要吃。看情况有些缓解,小林觉得老婆的办法也可试一试。于是就跟老婆一块出医院,给孩子买了一块“哈密瓜”。吃了一块“哈密瓜”,孩子更加活泼,连咳嗽一时也不咳了,跳到地上拉着小林的手玩。小林高兴,老婆也高兴。大家一高兴,心胸也就开阔了,小林也不再追究老婆说过老师传染不传染的话了,那都是着急时没有办法乱发的火,不足为凭。既然不追究了,孩子的病也确诊了,老婆想出办法,看病又省下四十五块钱,这不等于白白收入?大家心情更开朗。小林对老婆也关心了。路过小吃街,小林对老婆说:
“你不是爱吃炒肝,吃一碗吧!”
小林老婆咂吧咂吧嘴说:
“一块五一碗,也就吃着玩,多不划算!”
小林马上掏出一块五,递给摊主:
“来一碗炒肝!”
炒肝端上来,小林老婆不好意思地看了小林一眼,就坐下吃起来。看她吃的爱惜样子,这炒肝她是真爱吃。她拣了两节肠子给孩子吃。孩子嚼不动又吐出来,她忙又扔到自己嘴里吃了。她一定让小林尝尝汤儿,小林害怕肠,以为肠汤一定不好喝,但禁不住老婆一次一次劝,老婆的声音并且变得很温柔,眼神很多情,像回到了当初没结婚正谈恋爱的时候,小林只好尝了一口。汤里有香菜,热腾腾的,汤的味道果然不错。老婆问他味道怎么样,他说味道不错,老婆又多情地看了他一眼。想不到一碗炒肝,使两人重温了过去的温暖。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晚上。因孩子病得不重,回家后老婆让她吃了药,她就自己玩去了。晚上也不咳了,睡得很死。等外间保姆传来鼾声,小林和小林老婆都很有激情。事情像新婚时一样好。事情过去以后,两人又相互抚摸着谈起了天,重新总结今天孩子病的原因。小林老婆主动承认错
误,说今天一时性急,错怪了小林的老师。小林说既然不怪老师,就怪我们夜里没看好,让孩子踹了被子。老婆说也不怪夜里没看好,就怪一个人。小林心里一“咯噔”,问是谁,老婆用手指了指外间门厅。这是指保姆。接着老婆说了保姆一大堆不是,说保姆斤斤计较,干活不主动,交代的任务故意磨蹭,爱在保姆间乱串,爱泄露家中的机密;对孩子也不是真心实意,两人上班不在家,她让孩子一个人玩水,自己睡觉或看电视,孩子还有个不感冒的?等今年九月份,一定送孩子入托,把她辞出去。
但等第二天早晨,小林又感到昨天对保姆的指责没有错。清早老婆上班,小林照常出去排豆腐。排完豆腐,小林本来应该去上班,但今天下着蒙蒙小雨,来排豆腐的人少,豆腐买得顺利,看看表,还有富裕时间,因惦着孩子感冒,就又回家看了一趟。回家后,发现保姆床也没叠,孩子的饭也没做,药也没喂,给了孩子一盆洗脸水让她玩,她呢,正在给自己鼓捣吃的。清早起来小林和小林老婆都吃的剩饭,把昨天的剩饭泡了泡,就着咸菜吃下了肚。保姆不吃剩饭,你再熬点新粥也就罢了,谁知她正在用给女儿做饭的小锅下挂面,进屋一股香气,她加了香菜,加了豆腐干,还卧里一个鸡蛋。保姆见他突然回来,也有些吃惊,忙用筷子将鸡蛋往面条底下捺。但不管怎么捺,还是让小林发现了。小林怒火一股股往脑门冲,这不是故意败坏人吗?起床孩子不弄,自己倒先偷着做好的吃。大家都不容易,我们背后议论你,把一切罪过归到你身上固然不对,但你也忒不自觉,忒不值得尊重和体谅。但小林没有再指责保姆。按说现在抓住了罪证,当面指责一顿十分痛快,但保姆是这种样子,你指责她一顿,岂敢保证你走了以后,她会不把气撒到孩子身上?孩子还不懂事,能让她再替你承担罪过?于是只是把孩子正在玩的保姆的洗脸水,气鼓鼓地夺过来倾到马桶里。孩子一玩水,又开始流鼻涕;水被夺走,便坐在地上拧着屁股哭。小林没理,摔上门就上班去了。边匆忙下楼边心里骂: